日期:2018-12-19
作者:劉濤
來源:慢新聞·重慶晚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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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國樞每天作畫數(shù)小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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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慶藝術(shù)界正悄然發(fā)生一件大事。慢新聞得記錄下來。
初夏重慶,惠風(fēng)依依,草木叢茂,太陽微醺。四川美術(shù)學(xué)院看上去像好多幅油畫。市民漫步校園,手機啪啪啪“撈”這些畫。他們不知道,大事在不遠處發(fā)生。這個時候是上午9點,還很涼爽。
今天真是個好天氣,我后來才知道好在哪里。
劉國樞先生準備作畫。
很少有人知道,這位中國第二代油畫家、川美油畫“一代宗師”在歇停兩年多后突然重新拿起畫筆。
筆不重,但對劉國樞另論,因為再半年,百歲矣。
畫壇雖多出耄耋,白壽之年揮毫實不多見。
今年越畫越起勁,興趣越來越高,控制不住。他說這話的時候,快樂地笑起來。他不午休,“有幾天從上午一直畫到晚上,連續(xù)畫十多個小時。”在4月一個月就畫了好幾張。
鮮花盛開。劉老先生說,陽光不強不弱,最好——太強,會晃眼;太弱,色彩難以充分表現(xiàn)。
站立身旁,近距離觀覽先生興會淋漓,神行運筆,真乃幸事,重慶藝術(shù)界的幸事。今天真是個好天。
劉老興會淋漓,神行運筆。
2
來采訪前,我閱讀了大量相關(guān)資料。據(jù)稱,他剛畫就的一幅靜物畫被拿去展覽了。但他不怎么情愿。原因沒說。
羅中立、何多苓、程叢林是他的學(xué)生。
高小華、張曉剛、王大同也是。這個名單還可以不斷列下去,馬一平、夏培耀、龐茂琨……
他們已然大家。川美群星吐耀,有一個被大眾忽視的秘密:在他們背后站著一位泰斗。
解放前,劉國樞已聲名鵲起于西南地區(qū),1948年,他因受過正規(guī)油畫教育而擔任了西南美專(川美前身)西畫科主任;自川美建校至他退休前三年(1984年),一直擔任油畫方面的負責人,曾一人承擔素描、油畫、創(chuàng)作等多門課的教學(xué)。劉國樞一生盡瘁于教學(xué),陶冶煦育新輩。他是油畫藝術(shù)家,更是藝術(shù)教育家。68歲(1987年)退休后,繼續(xù)在多地上課。
他說:“我喜歡教學(xué)生。”
羅中立稱他是“中國油畫界的前輩”。
程叢林說“在先生面前,我永遠也是弟子”。
王大同尊他“一代宗師,百世芳名”。
張方震的說法與此略近——“川美油畫宗師”。
夏培耀用“開路先鋒”四字。
張聲顯的說法更直接——“川美油畫的帶頭人”。
羅中立代表作:《父親》
當年羅中立那幅著名的《父親》首次刊發(fā)在《中國美術(shù)》雜志上,編輯部寄給了他兩本樣書,他自己留了一本,另一本送給了劉國樞。差不多過去40年了,劉國樞還清晰記得,到寢室去找羅中立,只見他的蚊帳斑斑點點,貼滿了不干膠,原來蚊帳爛一個孔,羅中立就用不干膠貼住。
《父親》最開始不是現(xiàn)在這樣的,當時也有人接受不了這幅畫。劉國樞回憶說,有一天,他帶人到羅中立的寢室看畫,畫作即將收筆,很震撼,“有人提出一個看法,如何體現(xiàn)《父親》的時代感,讓人一看就知道是那個時代的父親。”羅中立聽進去了,在父親的耳朵上加畫了一支圓珠筆。
這支圓珠筆后來成為人們議論的藝術(shù)熱點。“父親”真的需要這支藍色的筆嗎?誰說得清楚。
但藝術(shù)需要時代。
劉國樞不同時期的代表作品
3
孟夏渝滿花。茶幾上深綠色花瓶的一束花開得正艷,露臺上有幾盆,紅的、綠的、黃的……燦燦爛爛,等著劉老先生來畫。
先生儒雅,滿頭銀絲,臉上少有老年斑,可那雙手不同了,密密麻麻的斑點,像被時間長久浸泡過。他直挺靠著沙發(fā)背,和藹、佁然。
一點不像99歲的人。
當他拿起畫筆,精神煥發(fā),更年輕。畫家總有我們常人沒有的“功夫”。他坐畫凳上好幾個小時,畫個不停,興許不少70歲的早腰酸背痛了。
他從沙發(fā)上站起來時,似乎有些吃力,顫悠悠的,我有點緊張,但他堅持不要人扶,不斷說“我能行,我能行”。
聽力不太好了,用助聽器,但思維清晰,談吐暢順,記憶力和他的生命力一樣旺盛,八九十年前的事好像發(fā)生不久。
“為什么喜歡上油畫?”
“我很喜歡圖像的東西,也喜歡自己做點小玩意,不大喜歡參加吵吵鬧鬧的事,于是慢慢地愛上了藝術(shù)……”這是劉國樞曾說過的一段話。
“我在武隆(當時歸涪陵管轄)出生長大,父親是民國第一代中學(xué)藝術(shù)教師,會油畫,小時候見父親作畫,便有了興趣。”老先生記得,4歲入私塾,開始臨摹《芥子園畫譜》,再畫初級的花鳥畫。10歲遷到涪陵城生活,插班到涪陵第三初級小學(xué)。那時獨喜歡國畫課,假期返鄉(xiāng)途中,畫烏江,畫風(fēng)景,畫身邊的人物。抗日戰(zhàn)爭爆發(fā)后,他在涪陵街頭畫了巨幅壁畫《保衛(wèi)大武漢》。1938年,他考上了從武昌遷入江津的武昌藝專,師從著名的留法畫家唐一禾,開始了油畫人生。
那是一個特殊的時代。劉國樞沿襲著名畫家唐一禾“直面現(xiàn)實,關(guān)注民眾”的寫實主義藝術(shù)態(tài)度和方法,創(chuàng)作了《盲婆》《流浪漢》《窮人》等膾炙人口的畫作。寫實主義也成為他一生的信條。
有研究表明,羅中立的《父親》是《盲婆》《流浪漢》的寫實延續(xù)。
劉國樞特別重視這種延續(xù)。他反復(fù)強調(diào)傳統(tǒng)好東西的重要,甚至提出,“科學(xué)需要創(chuàng)新,藝術(shù)更需要傳承,尊重、延續(xù)傳統(tǒng)好東西。”
這是一種溫和保守主義。“對好東西,我們最好保守一點。只要能延續(xù)傳統(tǒng)好東西,我寧肯保守點。”劉國樞雖然重視現(xiàn)實主義的精神、寫實的力量,但他不反對新潮的東西,只是主張不要被新潮帶偏了。
改革開放,西方美術(shù)新思潮進入中國。對國外那些“花花綠綠”的新技法,比如杜尚的“小便器”,他認為應(yīng)有清醒的認識,“寫實的東西外國人已經(jīng)看夠了,但是我們根本沒有看夠。他們油畫搞了好多年,我們才好多年。”
如果你站在巨幅的《父親》前,你一定會震驚于父親那滿臉的皺紋;要是你注目程叢林的《1968年x月x日雪》,必然驚詫于無比繁復(fù)的細節(jié),他們不是簡單的寫實,而是大寫實,比寫實更寫實。正是劉國樞的堅持以及寫實主義的傳承,當年川美77級78級才會名震中國。
4
上午10點一刻,保姆給劉國樞一個煮雞蛋。他一直攥在手里忘了吃。雞蛋上面有紅色的字,看來在超市買的。
半個小時后,先生準備作畫。大家都催他先吃蛋。
女兒劉明明先拿了小尺寸的畫布,他不干,要一幅大的。
桌上花瓶里插有幾枝小花,他又不干了,非要幾朵鮮艷的大花。室外露臺一大花缽,里面的對對紅鮮艷欲滴。
“花缽太重,搬不動。”
“全是一片大紅花,也不好。”
“那就扯幾朵,插在花瓶里。”他已拿好畫筆。
調(diào)出繽紛的色彩
大家給他搬來畫架、畫凳,調(diào)整好畫布高度。他背對露臺,向著客廳大門,凝神定氣,開始作畫。此時,四周一片安靜,先前吱吱喳喳的鳥兒也不叫了,外邊偶爾傳來幾聲鵝叫。
光線非常柔和。花瓶在他右側(cè),相距兩米。幾十種顏料在他身后。調(diào)色板也準備好了。
他左手握了一大把筆,大大小小9支,長的、短的、扁的、圓的、硬的、軟的。 它們各有用處,有的經(jīng)過了他的發(fā)明改造。
劉國樞作畫成竹在胸意到筆隨。
噗——噗——,畫筆在畫布上叫響了兩聲,算是起了頭。
劉老先生側(cè)頭看看花瓶,看似隨意畫出幾筆,淡淡的紫色線條,有的長,有的短,有的粗,有的細,像這個人或那個人的眉毛。七八條“眉毛”,十幾條“眉毛”……突然,有了花瓶和花的大體輪廓。
換成粗的筆,幾分鐘,大朵大朵的紅花冒出來。這時花瓶還只是粗略的、不連貫的線條。
換筆,再換筆,時間久一點,慢慢開出黃色和粉色的小花,一朵接一朵,綽約而多姿。
接著處理花與花之間的色彩銜接,這是非常微妙的部分,像敘事的美妙過渡。老先生的動作頓時慢下來了,甚至很慢,有時陷入思考,有時畫了還擦掉。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。我突然想起現(xiàn)代主義繪畫大師塞尚曾說過的一句話,要畫成一幅靜物畫必須工作一百次,畫成一幅肖像畫則要對人物的姿態(tài)改動一百五十次。
走過這段路,像跨過崇山峻嶺。這時,畫布意象翩翩,每朵花好似要噴發(fā)而出。
花瓶在桌上的淡淡陰影也“推射”在畫布上了。花開在花瓶,但在畫布上開得更美,物色雖繁,好花相映,簇蔟成韻。
劉國樞介紹作品的創(chuàng)作構(gòu)思
整整70分鐘過去,畫布徹底變了個樣,越來越像件藝術(shù)品。
劉明明來看了看,“大結(jié)構(gòu)出來了,好快!”接下來是處理局部。劉國樞通常采取“整體—局部—整體”三步法,先勾畫出物體形和色的大體,然后局部處理,最后整體處理。現(xiàn)在走完了第一步。
完全享受的70分鐘。劉國樞用筆變幻莫測,全任神行,一會兒快,畫筆在空中飛舞;一會兒慢,如刀雕刻般,輕重疾徐,長短寬窄,渾融流麗,——素描大師的神韻。劉國樞早年在江津?qū)W習(xí)歐洲現(xiàn)實主義,50年代又研究俄國現(xiàn)實主義,深感現(xiàn)實主義的重要。把契斯恰可夫注重的結(jié)構(gòu)的素描體系與之前注重光和明暗分明、交接線清晰的法國素描融合起來。
劉國樞還有絕技,他采用中西合璧畫法,用中國畫的運筆手法畫油畫。當年唐一禾就稱贊他有獨特的筆趣和韻味。
怎么做到這一點?如何讓油畫的線條筆觸富有東方審美意趣?劉國樞改造畫筆:一是在扁形刷子中加入中國錐形毛筆,二是把買來的油畫筆拆開,縮小寬度,減少厚度,使原本堅硬、粗短、厚實的油畫筆變得輕薄、柔軟有彈性。大師之作,不僅畫出美,還畫出妙。
聚精會神畫靜物
5
到處是油畫。客廳、書房、墻壁、墻角,有的一排排掛起,有的堆在桌上,還有的立在墻邊……客廳右側(cè)墻邊立著的三幅靜物畫,皆為今年新作,不是劉國樞最擅長的人物畫。其中一幅裱好了,中間那幅還未收筆,邊上一幅尺寸最小,就一朵花。“本來有四幅,一幅被拿去展覽了。”他說,沒說原因。
劉國樞晃晃悠悠走到畫前,解讀這三幅畫。他的興致一下也起來了,說話語速加快,手勢增多。
劉國樞畫的靜物作品
中間那幅畫稍大一些,畫了四五天,也是坐在現(xiàn)在這個位置畫的。畫布上有鮮花、抹布、泡菜壇、紅海椒、蔥子、胡蘿卜、白菜、兩條在盤子里的魚,以及一個勺子和勺子邊的一朵小花。這些東西安靜地躺著,它們真實得不可思議,魚好像馬上要躍出盤子,而勺子呢,我伸手就可以把它拿起來,白菜像我昨天在菜市場買來的。我看著這幅畫,剛才還那么安靜躺著的東西,突然輕微晃動起來,類似于塞尚所說的“顫動”。
靜物為何動了?劉國樞解釋說,畫中的物不是平衡的但又是平衡的,試想一個東西一直不平衡,老是在你眼前晃來晃去,肯定讓你很不舒服;如果又一直處于平衡中,一動不動,那也會太呆板。“靜物畫是矛盾的統(tǒng)一體。”
萬物靜觀皆自得。靜物畫,畫出寧靜、細膩、精致的美。這是劉國樞的新世界,他的再一次“色彩人生”。
有何長壽秘訣?劉國樞笑了笑,沒有。但心態(tài)要好,愛喝咖啡的晏濟元曾說過類似的話:長壽無秘訣,只要心態(tài)好。
劉國樞生活恬淡,不挑食,不抽煙不喝酒,喜肥肉,晚上一碗面。幾年前,他和同是畫家的老伴住進老年公寓。
不同時代的劉國樞
“我們都上90歲了,對90歲的人來說,要吃得好,吃得少,吃得軟和。養(yǎng)老院的飯?zhí)玻锸尺m合七八十歲的,不適合我們。”劉國樞說,老伴去世了,他身體垮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,最后被迫離開養(yǎng)老院。“回來長了十多斤,現(xiàn)在身體恢復(fù)了。”
身體一好,就想畫畫,一坐數(shù)小時,有些天十多個小時,從上午畫到晚上,畫個不停。
午飯好了,劉國樞手中的筆還收不住,沒有什么可以打斷他繪畫,連時間也不能。
70分鐘過去,畫布徹底變了個樣,越來越像件藝術(shù)品。
(圖:李化 )
責編 楊昇 視頻編輯 李先達 總值班 楊波